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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曾焦慮地想過,以文字記錄的習慣,也許是因為憂心自己的生活,其實貧困乏味,如果不寫下來,回首將只會看見令人心驚的空白,彷彿時間一直推我往生命終點前進,我卻什麼都沒抓住,也什麼都沒留下。今天我一邊爬山,一邊想著寫作可以不只為了記錄,也為了讓自己去體會以及思索那些經歷過、如浮雲般稍縱即逝、但卻累積著生命刻痕的情緒。

上次再訪小油坑到七星主峰一線時,首次發現原來有四條線可以抵達七星主峰,其中一條的登山口在冷水坑。我常為了爬七星主峰,在前往小油坑時,呼嘯而過那個登山口。

昨天晚上,和方方買到了11點PINA的票,回到窩裡近2點,今日睡起接近中午,然後去吃早午餐到將近3點,也是很正常的事,所以開始抵達登山口時,已經4點15分,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將阿蘇停在冷水坑泡腳池前的停車場,有兩個登山口,都可以抵達七星公園,我走了面對泡腳池的左線。心中一直有個想望,這是我的人生困擾之一,我的心中總是不斷浮現許多想望,如果沒有完成它們任一個,想望就會轉化成失望,而且常常是對自己的失望。最近較有意識地覺察,其實有些想望是不切實際的,是超過我能力能夠負荷的範圍,而我卻常常持著這些想望,一直為難和要求自己。然而,要讓自己快樂,不只有靠完成這些想望一途。上次雯琴來宿,分享當天她去看詩的心得,其中一句大概是有時候旅行或出發,要讓我們學習的,就是放棄,有很多目標本來就是達不到的,學習放棄一些目標,也是長途旅行的課題之一。

因此,我抬頭看著山,看著壓著天際的灰雲層,看著我的錶,告訴想要登到七星主峰的想望,也許我們可以試試看,走到5點15分回頭,以免下山時天黑,也不需要太趕,以免錯過經過的漂亮風景,可以走到主峰很好,不能也沒關係,留給下一次的期待,畢竟到得這麼晚,是因為我將之前的時間用來和方方聊天以及去安撫小包,這些事情都是我願意或是選擇去做的,因此而無法抵達七星主峰也是甘願的。

向登山口信步而去,迎面而來一位女性赤腳,勾起我另一個想望,而這個想望很容易滿足,我只稍微猶豫了一下,就以右手拇指扳掉涼鞋的後帶,然後以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勾著涼鞋的後帶,走在短短的木板棧道上,然後踏上石板路,涼爽的石頭觸感,還有一些先前雨後的潮濕感,看到頗為大隻的螞蟻,祈禱一路不會踏到任何一隻,懷著輕鬆探索的心情,開始慢慢拾階而上。

今天風大,爬山時為了看路而低著頭,看到裙擺飛揚在群山草地間。一直都很喜歡裙子隨著步伐飄盪擺動的曲線和起伏,但第一次穿著裙子來爬山,才首次看到了這小小的漂亮風景。其實性別刻板印象,導致很多男性無法體會穿著裙子的感受,是很可惜的,美沒有一定的形式,而心中的成見卻會妨礙人對不同的美的欣賞。想起PINA裡那個在河畔圍著幽雅大片花裙的男性,用力道和腰的柔軟旋轉起至今我仍試圖不斷回想的裙擺的美麗,對比於這個土地上現在的男性對於穿上裙子的恐懼,想著社會規範對人的限制,以及人將其內化成自我限制的力量,也是有點感嘆。

很快來到第一個涼亭,裡面有一對異性情侶,雖然感覺到心中有些彆扭和不好意思,但還是決定順從自己想要站在涼亭上看看風景的想望,而不是害怕對於造成他人困擾的壓力。我走進涼亭,眼神刻意去看這對情侶,因為發現自己的眼光常常閃避著他人,導致我老是不知道身邊剛剛走過了怎樣的人,甚至還常常連呼吸都摒住,達到眼不觀鼻不聞的境界。那個男性眼神閃過一絲詫異,情侶在這個土地上常是橫行無阻的生物,大概很少遇到有人這樣大剌剌地闖進他們的地盤吧(一座公開的涼亭,一對情侶進入,就會自動長出「私人用 旁人勿進」的牌子)。

站在涼亭的解說牌前,發現前面左右兩座山的名字(嗯,我現在已經忘記了),第一次看見牛奶湖,在山凹中間一個小小乳白的湖泊,有種別緻的漂亮。

和那對情侶前後腳離開涼亭,拜女生覺得山上很熱不太願意爬山所致,我們很快就不需要尷尬地互相試探速度,而我眼前馬上出現另一對女生在前領路的異性情侶,讓我感到很開心的平衡。

再往前一段路,前後無人,景色也開闊起來,左邊是一片左上右下的山線,正前方是疑似擎天崗大片草原,右邊眼前的小山後面,是三四層的山巒層疊,灰雲大片壓著天際,天光甚亮,有另一種壯闊。想起PINA那些在山上、海邊和河畔跳舞的片段,我將手搭起圓弧,劃過上方,墊起腳尖,以肩膀帶動手臂,手勢以前後的弧線環繞自己,感謝著自己曾經學過很淺的舞蹈,可以在此時此地感受在山線土地綠野上跳舞的感覺。

今天爬山的人很多,繼續試著改變既有的模式,我眼睛看著前方來的人,然後找尋適當時機以和善的微笑說聲你好。這個時刻其實很奇妙,原本冷漠的人臉上瞬間像融化般浮出笑容,有些人有點措手不及,但還是會即時展現出人美好的一面。而身為一個拎著涼鞋穿著裙子的年輕女性主義女性,也彷彿從中間得到一些感觸和力量,因為我可以感受到,就那些迎面而來的(特別是非少年的男性)而言,他們眼中原本只看到涼鞋與裸露的小腿、或是裙子與腰際、或是胸部,當妳直視著那些男性,讓他們感覺到一個人的目光,以及微笑對他們說聲問候時,他們會在那瞬間將妳視為山友,視為一個人,而不是具有可意淫的身體。

遇到一位中年男性,雖然凡是中年人都可能有這個毛病,但中年男性機率顯然高很多,他們容易端出說教及優越的姿態,例如說妳這樣赤著腳走路危險、來爬山應該要早一點等等,不是惡意,但就是一個優越的姿態,我也微笑著告訴他其實不危險,下次他也可以試試看,會有更貼近自然的感覺,而我是因為快樂地和朋友聊天才會這麼晚上山的(OS:大叔我知道你離這種青春歲月很遠了)。這片土地上,親近的人關係可能很遠,而陌生的人卻也可能這樣彷若關係親密般毫不猶豫地去干涉她人的想法、作法以及生活方式。

一路這麼打招呼、隨手轉個身跳舞、看著這一大片美麗風景、讓群擺隨風飄動、聞草和土地微濕的甜味、聽草叢如海浪令人安心的整片摩擦擺動的聲音,還有鳥,還有花,偶爾瞬間為這些美麗的事物深深感動,來到了一個兩層樓的涼亭。

我看著看著這個涼亭,幾秒鐘後才赫然發現我來過此處,和某任。但我們是從另一個方向上來的,一看地圖,果然是如此,瞬間有種生命的這塊拼圖和那塊拼圖拼在一起的感覺。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兩條路其實是相通的,竟然其實是相連通的。

往前走,看到左1.2公里往七星主峰,右0.6公里往夢幻湖的指標,經過一番掙扎,最後我清楚自己今天到不了七星主峰,學習放棄這條路,換成夢幻湖,起碼也是抵達某個點,也是可以讓自己感到滿足的選擇。走著走著,某個彎,讓我意識到其實曾經來過夢幻湖,現在回想,不確定到底是和誰一起來的,但走過那個彎時,某任帶著笑意的身影忽然浮現,彷彿和我前後走著,然後是大學時的我的身影浮現,陪伴在某任的身邊。我成為他者,看著她們兩個,覺得親密又陌生,熟悉又疏遠,開心又傷感。然後想到另任因為正在和我爭吵而沒有一起來爬山,有些遺憾,但想想,也好,有些情緒留給自己一個人,不用因為在一個人身邊時想起了別人而感覺愧疚或是會被指責,也才能有足夠靜謐的時間,讓自己感覺到這麼多層次的情感。

來到夢幻湖,是和樂融融的年輕家庭,我再次不客氣地將私人空間轉回公開場所,在我低頭處理簡訊和回電時,他們走了,大概享受了幾秒鐘的私人夢幻湖後,來了一對異性夫妻,男性問我是一個人來爬山嗎,我回說是,女性說好厲害。以往我聽到這句話,總是不知道怎麼回應,因為我覺得爬陽明山的風險比走在椰林大道還小很多,畢竟沒有從天而降的椰子葉,也沒有蛇行尖叫的腳踏車。今天我決定將它視為我確實和許多人不同的指標,因為我可以很自在、獨立地享受和作很多事情,也有運氣和能力能完成與經歷這些事情。

聊著聊著,收集到一些登山的資訊,看到了台灣藍鵲(台灣藍鵲耶!!),小平台越來越熱鬧,10個以上的人和6隻狗,過了我可以覺得自在的程度,天色也漸暗,開始了回程。

回程路上,忍不住進去了七星公園,進去前我一直在回憶那個回憶中深藍色的天空,大片的草地,還在那張我曾經站在上面的桌子,還有某任充滿笑意的臉。沒想到,第一眼看到的,是大片的台北城景色,然後是灰色的天空,以及比想像中小一點的草地。我的記憶中彷彿從來沒記得七星公園旁開闊的台北城,蜿蜒的淡水河,這麼大的景色在記憶中完全缺席實令人驚訝。但我還是記得那個笑臉,在這片景色當中曾經出現,而且是最美麗的風景。

回程時,天還是很亮,比我想像中亮,遇到一隻鳥停在眼前的枝頭上,停步看著牠左顧右盼,後面傳來腳步聲,是一個男性,我想讓他過去,但腳步聲停了,他坐了下來,這也真是好建議,今天之前我多少有點時間壓力,還沒有坐下來讓身體安靜地感受山景,既然天尚光,我坐了下來,旁邊草叢至少三種以上的鳥鳴吱吱喳喳。男人站起來,我讓身後繼續坐下,然後,鳥好像覺得山裡沒了人般,三兩成群地恣意飛過,整片壯闊的景色都是牠們的天地,牠們美麗地旋轉俯衝俐落地劃過天際。

然後我遇到一個女人,我想問她是否也是一個人爬山,是否也常收到一個人爬山很危險的警告,感受了一陣子自己猶豫不決以及等待的心情後,開口攀談,但可惜她只是偶爾因為先生懶惰才一個人爬山的,還好她覺得這條路一個人也很安全。

下到登山口,彼此說了再見,我快樂地奔到泡腳池,旁邊一對中年異性夫妻,男性對我捲起裙子的大腿很有興趣,即使我看著他,也微笑問好,他還是一度看起來很努力地想往裙子的大腿中間看進去,我猶豫著,錯過大聲問他「先生你在看什麼」的機會後,將裙子塞得更緊密,同時對於身為男性感到悲哀,他們真的錯過了很多和人更真誠以及用心相待的機會。

在和另任掙扎溝通中,天色黑了,我看著車燈隨著轉彎消失的殘光,穿上了外套還是感覺到涼意,一路充滿思緒和滿足地下山,曾經在天黑下山時的情感記憶,像浮在水面下般,成為若隱若現的背景,然後,漸熱,再次進入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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